落日(2/2)
暮鼓沉沉响彻长安,然而今日的鼓声似乎格外绵长,一声声,极富有节奏,像是一曲沉郁顿挫的诗歌。
“九十六声,响过了吧。”皇帝对镜正着衣冠,眉头微微蹙起。
鼓声响过,即闭坊门。
“今儿出了什么事了?”
“回圣人……”陈辅国吞吞吐吐。
“说。”
其实能改变暮鼓的大事也不过那么几件,皇帝嗓音发冷。他心中有了个极不好的揣测,只是没有得到确认始终不踏实。
“太上皇——”
陈辅国觑着皇帝古井无波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因病。”
“……驾崩了。”
“哦。”
皇帝觉得他该欢喜的,然而他没有。
事实上,他无悲无喜。连天是灰蓝,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寻常天气。
“开宫门,”皇帝淡淡地说,“朕去南内,送太上皇。”
南内落叶满阶。
太上皇潜邸,皇帝幼时故居。
中庭里,原本绿树成荫,花团锦簇,西南角有一架秋千,是母亲的最爱。
皇帝半眯着眼打量去,如今这儿光秃秃地一片,秋千拆了,伐木剩下的树桩子似一道道扭曲丑陋的疤痕。
穿过那个角门,是太上皇的书斋。
皇帝小时候顽劣打碎了太上皇心爱的端砚,躲在树下的草丛里躲着抽泣。暮色四合,一切将淹没在黑暗之中,皇帝恐惧不可自抑。直到太上皇把他从草丛里报出来,父亲的怀抱何其宽广?叫人无比信赖。
父亲的怀抱何其温暖?驱散了寒冷和黑暗。
皇帝伏在他胸前,忽然不可自抑地大哭。
“大家。”
皇后拉了拉他的手,皇帝回过神继续走,一边走一边想着。
太上皇在位时,大周盛世空前,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太上皇在位时,大周山河破碎,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皇帝推开门,太上皇正静静地躺在榻上,整个人像个缩了水的虾,蜷在一角。——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似是披了皮的骷髅。
皇帝有着片刻的茫然。
那个英明伟岸的君主、昏庸佝偻的老人,对儿子慈爱的父亲、对太子万般苛刻的皇帝,在他脑海里,刹那间潮水一般向他奔涌而来。
皇帝不是太上皇的嫡子,也不是太上皇最爱的儿子。
那天,他站在那册封的高台上,高处不胜寒。太上皇轻轻帮他扶正冠冕,这让皇帝愈发拘谨:
——“如今,你是太子了。”
太上皇丢开了手,冠冕很重,重量终于全然落在了皇帝的头上。
太上皇。
父皇。
阿耶。
顶在皇帝头上半辈子的天,没了。
笼罩了他半辈子的阴云,散了。
太上皇的时代,已经结束。
皇帝的时代,终于到来。
“哈哈哈哈。”
皇帝轻声地在笑。
风吹进他的胸腔,颤抖着、簌簌地呜咽。
他喉头一热,忽觉口中腥、咸。
“圣人——”
“大家——”
是谁在惶急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