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昔流落(2/2)
想了想,顾九不得不谨慎,先起身去虚掩的房门外看一圈,只见青砖铺路的院子里,两边都是高低错落的肥绿菜地,只有一雄赳赳的大公鸡,带几只母鸡、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仔,一家子散步觅食。大门外,两只老鹅气势万分地遛跶,顺便看家。
左右无人,顾九回八仙桌前坐下,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道:“逃奴是万万没有的,只是……阿桐并非我老来子,是二姐的亲生儿,我的亲外孙。”
顾陆吓得差点没掉地上:“冒称户籍,死罪!”
顾九瞪眼:“刚一落草他就是我儿,我堂客也在北边没了,如今县试府试都考过了,有保人在、有知县知府老爷认账,考中的童生叫顾桐,你不说我不说,谁知晓旁的鸟事?……阿桐就是我顾家的人,要给我摔盆送终、承继我顾家香火的!”
如果顾九只得顾二姐一守寡的闺女,那就是绝户,但多了一个有资格考秀才的儿子,局面顿时不同。
顾陆感同身受,琢磨半天,抽着冷气、压低声音道:“老九啊,我比你还乐意阿桐就是我老顾家的子孙,但人家上门来说逃奴,是怎么回事?”
顾九叹口气:“这事说起来,也算冤孽。”
早三十年,赋税并不像现在,交到县里就算纳税完粮。那时候还要各村里凑钱粮船只人手,送到南直隶的金陵仓库里,才算完。就为这路途运输,多少粮长倾家荡产,也不必多说。
顾家从来不是大族,并不直接组织运税粮,但需要出钱出人。年轻时的顾九作为粮丁,被家族派去划粮船。
顾九运气不太好,本来送粮到金陵就能回家了,却赶上正德皇帝派尚衣监太监出京到苏、杭两地,织造起运纱罗纻丝,共一万六千七百余匹,需征调许多大船。顾九在的船被点差役,所有役夫必须一同随船驾驶,运这些丝罗进京。
顾九南方人不习惯北方天寒,一不小心风寒躺倒,没能随船回南边。等病好了以后,他一个人不够盘缠,还乡不易。正好他有驾船的手艺,就在通州混下来。娶了个年纪略大眼神不够好的绣娘,三年里生了一儿一女。本来已经好生过日子,偏儿子病弱,医药是无底洞,不得已典卖了女儿,说好十五岁赎回。
顾二姐从小跟着娘亲学过手艺,人牙子贪赏钱,见她头脸齐整手艺好,竟不顾契约只是典卖而非卖断,把她送到京城勋贵人家隆平侯府。果然二姐的手艺颇受重视,当家少主母特特把二姐从绣坊里调到身边,改名字“锦绣”,做些主人家的贴身紧要细活不说,还借机学了许多织布绣花的手艺。
眼看十五岁过了,少主母不舍得她手艺,说好再做三年,月钱按上等的给,还多陪送一份嫁妆银子。
典了女儿还是没有救回儿子,顾九生怕耽误女儿花信年纪,心里本来有些不肯续三年的,但堂客羡慕官宦人家“丫姑爷”的门路广,劝顾九“不过是晚三年嫁人,交好了大门户,好处多着呢”,也就勉强答应。
没料想天降横祸,侯府世子借少主母回娘家吃寿酒的时候,把二姐给强占了清白,之后几次寻机用强,竟有了身孕。二姐怕少主母惩罚,借着回家探望重病的娘亲,向阿父说了真相。
顾家祖传家训,不肯做小老婆的,所以再难也不肯卖断女儿。听说这种污糟事,顾九恨死了所谓的隆平侯世子,也怕女儿被高门大户吞了性命,便心一横,点一把火烧了自家三间旧屋,带堂客女儿连夜逃回南方老家。路上种种艰辛自不必说,总算租屋子生出婴儿,本就生病的堂客又累又心疼女儿,半路就没了。顾九用两年时间带回故乡的,是一儿一女,和堂客的一小坛子骨灰。
弄清楚了当年的始末,顾陆的第一反应,是伤心:“阿桐终究不是我顾家人么?”
——我们还指望他光宗耀祖呢。
顾九沉吟片刻,道:“他一出世便记做我儿,户籍上断断无碍的,确凿是顾桐。”
又一次跑门口张望过,确定左右无人,顾陆才回身紧紧挨着自家弟弟坐下,小声问道:“前些年送来的那些吃食银两,是不是隆平侯府所为?”
顾九无奈:“侯府世子虽做了禽兽之事,却一直对二姐不错。不晓得那头知不知道阿桐的事,但他家有两个嫡子,一个庶子,并不稀罕外头的。再说,那些送来的东西,也都是指明了给二姐的。”
……贵族男子一时风流,少主母发威丫头潜逃,他还脉脉温情送财物帮衬,没毛病。
顾陆又低头想了许久,喃喃自语道:“隆平侯府呐……你说,若我们开了祠堂、当面打问阿桐,他会不会还乐意做我们顾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