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债务(2/2)
犹豫片刻,张桐决定还是尽量找机会让智商“回来”,也就顾不得浪费了,开始穿衣:身边有二姐照顾幼儿般帮着,只要配合就好,连内襟的细麻绳暗衣带都是二姐系的。
见卧床的弟弟终于能自己站直,神情却还有些愣愣的,顾二姐又是欢喜,又是心酸,拿过一柄木梳,帮他慢慢梳通头发,扎在脑后,包一块靛蓝细麻布,系上。
轻拍张桐肩,二姐柔声道:“你身子还虚,要细细养着,再莫劳累。不若吃过天光,院里散散步,再回来多歇一歇?”
张桐皱眉。
原来身体的记忆如同陌生的电脑硬盘,去读数据时自然是在那里的,却总冷冰冰隔一层。多熟悉熟悉环境,让原主顾桐“慢慢不再痴呆”来,总归能游刃有余些。再说亲眼多看看生活的实际环境,也好为面临的家庭危机开阔一下思路。
幸亏原来那位顾桐性格傲娇,就算没智障,也不屑对二姐废话的。张桐什么也不用啰嗦,只默默迈步。
顾二姐低声交代“我去炊天光的饭食”,转身离开。
二姐卧室里的地面没有铺砖,夯土踩得久了,凹凸不平得厉害。草鞋虽然外形粗糙,但走动起来还算挺跟脚。
身体还虚弱,张桐缓缓试着走两步。随意打量自己睡的那张床,比二姐躺的窄铺位宽些,也根本没有床架,只垒几块石头,用黄泥找平,上面放块厚竹片编的密实篱笆,再厚厚地絮干草,铺旧本白厚麻布——难怪躺在床上,略微一动就会发出声音。
除了令人倒抽凉气的“床”,整个房间再没有半件高于地面、可以称为“家具”的东东。极少的几件零碎日常小用具,如梳子、平整叠好的包头布之类,都直接搁窗台上,显示这是女性的房间,却连衣箱、衣柜都统统没有,零星几件替换衣服叠在床尾。
窗框上糊的竹纸,看起来纹路粗糙不看,手摸上去勉强平整。
这日子过的……穷得也实在离谱了些。
张桐想着自己勤工俭学的大学时代,一起做工有农村来的同学,说起农民家庭供养学生的艰辛,比福利院的孤儿还不如,也是有的。或者,什么年代的贫穷,都差不多匮乏的吧?再一转念,昨晚听见家人说,顾桐是痴呆了一年,又急病高烧——重病导致经济本就脆弱的家庭一贫如洗,从来都不稀奇。
五百年后的孤儿张桐,只靠助学金和自己双手,也一样二流学校金融专业跌跌撞撞毕业了。换成这时代,说不定还能多帮家人一些?
但让他万分郁闷的是,二姐房间连个镜子都没有。连自己长得怎样都不知道,心里总是不踏实。
张桐随意穿过同样空荡荡的堂屋,跨出门槛。微凉的清新空气灌入肺中,他本能地深呼吸,不由精神一振。
眼前的院子很小,背后是一溜泥版夹墙的三间草房,东厨西厕都只是“一头披”矮小草房,挨着墙根的草草搭建。院子西半边是夯实的硬土平地,零散几只瘦瘦的鸡踱步。另半边用竹编篱笆隔开,孔眼稀疏,马马虎虎可以关住鸡鸭。近厨房的东半则开成了菜地,土垄中苋菜老红、蕹菜新绿,倒也热闹,也有砍走菜蔬的残茬,靠墙那一畦韭菜更是绿得热闹。外篱上胡乱搭着竹枝,不知什么爬藤的瓜类新叶已经爬到墙头,却还残留着越冬至今的三两只苍黄露筋老丝瓜。
院外围也是竹篱,却是狭长一片竹子,郁郁葱葱或疏或密不定,跟缓坡山脚下的小片竹林相连。出门右转的小路边散落着些人家,门口各自种着许多树,北方人张桐不认识桑树、茶树和麻兜,只觉得满眼青翠。放眼远处,地势连绵起伏不定,山坡高处大多依地势遍布各种庄稼,洼地则开出梯田,随地势分成不规则的错落稻田,如翠绿绒毯。
朝阳中,阿桐转身看房屋,只见土墙黄中发黑,剥落的缺口掉下些土坷垃,隐约看得见稻草茎。屋顶是黑色半筒形瓦,缝中颤抖着几茎枯黄的细茅草。
正暗暗犹豫,出门转转是否合适,听竹门外头传来一声喊:“二姐,你爹起了没?”
张桐抬头,见转出桑树影,绿篱外一须发花白的老农,顾桐的记忆中,这位是顾家父辈中排行最长的。
没等他反应,顾二姐已经高声答应着“大伯进堂屋坐”,匆匆跑出来开门。
看来人人都已经习惯,痴傻的顾桐从不理人。顾大伯满面愁容,对发愣的张桐胡乱招呼一声“阿桐可好”,只问出来应门的二姐:“天光吃了?”
顾二姐让开菜圃间小路,侧身招呼人往里走,答道:“阿爹正要吃了饭搭船去广信府,大伯来得好,一起吃碗米汤。”
面对二姐真诚的招呼,顾阿大有些心虚,嗫嚅道:“我吃了天光来的,就不必了。只是顺脚来讲,我家老二要下聘礼急等钱用,不知去年腊月借的二十贯钱钞,甚时能还来?”
就算中二顾桐再一心只读圣贤书、完全不知道家里俗事,也能听懂这是来要债。何况是毕业后颇吃过苦头,甚至不得不送外卖的张桐,倒是觉得大伯也不容易,追债还这么客气,更不时偷偷看张桐一眼,像是确认什么。
二姐脸色一苦,却不推托,只咬牙强笑道:“阿爹去广信府,正要典卖些物事,好医治阿桐。若是不急……”
顾大伯赶紧搓手赔笑道:“但凡阿桐好起来,就算考不出个秀才,乡里帮着跑些事体,谁还敢不敬着你家?大伯不是觉得阿桐……我嘴笨不会说话,二姐你当时也在旁,老九说是必还铜钱的,你那没出息的大伯娘才答应肯借。”
二姐垂头,轻声道:“我等乡里人家,本不用钱钞,也不怕它年年阴跌。大哥跑芸薹油船,好容易赚回些钱钞,肯借把我们给阿桐抓药,是偌大情分。”
见二姐这客气口风,像是还不出钱的架势,顾阿大暗暗着慌,忙道:“阿桐身体要紧,若你阿爹典卖出钱来,再不敢说照着二十贯纸面价钱十足还铜钱的胡话,若只求能照当时钱钞兑换的例,还来一贯钱再多五六百文,就再好不过。”
旁听的张桐是个金融专业废,对金融名词自然敏感,历史成绩偏又纯然是渣渣,只暗自琢磨:以前听说嘉靖年间硬通货币是白银,为什么听他们说话,到像是纸币钞票和铜钱并行?纸钞对铜钱兑换比不到一年就跌这么多,这是法币信用不足造成的典型通货膨胀?
二姐眉间拧起,愁道:“我平日里只知绩麻织布,钱钞都是阿爹打理,实在是不懂。大伯不如进来坐,跟阿爹讲更简便些。”
搓着手,顾大伯借出纸钞催还铜钱颇心虚,声音更小了,垂头絮絮道:“你讲把你阿爹听就是……今日我要上去江垄那边,求几家亲戚摇会,过两日才得回。如果请不齐亲朋,起会不成,只好向米行借贷,那新粮抵押进去,实在是麻烦……唉,我急着赶上行的航船,就不等你阿爹一同割麻。他若是急着收拾那两垄苎麻地,不妨来寻我家老幺到地里帮帮手,也是一样。”
二姐叹息:“摇会虽说要求人,还要付些利息,总比求航船向米行借子粒钞强些。若我家阿桐好转……”
说话间,泪珠又染上睫毛。
顾阿大哪里肯相信傻了一年的顾桐会好?只咬死了要还钱,再跟二姐闲话几句“老麻兜要趁枝叶盛赶紧割清,水不冷正好浸麻,也免得来年麻蓬长不直,绩麻时多费事不说,出的纱也会少”,并不肯进去跟顾九当面催债,就匆忙告辞。
张桐已经听明白,这位同族大伯的儿子将要娶亲,上门来告知,他家正是花钱时候,都必须借钱了,你家原来欠的钱就请赶紧还……恩,再加上特殊情况,本来可以向族长临时借钱周转,可昨晚族长老婆顾六婶说出事了也没钱,顾阿大就只能改求亲朋,去弄“摇会”这种互助有息借贷。
顾二姐颤声答道:“我晓得了,这就去转告阿爹。”
顾大伯似乎连痴呆的顾桐都顾忌,不敢往他这边看,边说要走,二姐送出门的几步,还又叨叨解释日子艰难:夏收没到青黄不接、留过冬的米哪里够吃却不敢去买米添,只好煮野菜粥吃;本该秋天留到长肥的十几只麻鸭早早典出去换钱、给要结婚的儿子搭个披屋……
二姐送走顾大伯回转,张桐就听见顾九在堂屋里瓮声瓮气问:“来的是你大伯?怎么不进来找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