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至深,人生孤独(2/2)
我噘嘴道:“老师偏心,怎么何兮就能来?!”
他转转眼珠,像在努力回忆上周的情形:“啊…何兮嘛…嗯…我那天不太舒服,让她帮忙做几顿饭而已。”
我仍旧不服气:“骗人…”
他推我坐下吃饭,并絮絮叨叨:“好了好了,我骗你干嘛。你现在挺忙的,我哪好意思再打搅你,再说…你做的饭…哦…不是不是…我就是担心我的厨房…呵呵…”
广平山在市郊,去那需要坐长途巴士。沿途从市区到郊县,风景甚好,花红柳绿,田野似海。赫连意倚窗而望,不停指指点点,像个老学究般给我介绍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菜。
我管他什么花什么菜,我又不是学农来了,我现在只管欣赏他神采奕奕的面容。他浓眉大眼下一只笔挺的瘦鼻,薄唇内收并不停开合。由于病痛折磨而消瘦的脸颊,到了这春暖花开时节竟也泛起了红晕。只是那清浅的眼袋和鱼尾纹,终究掩饰不了他的不惑之年。
他的软谈丽语在转头看到我深沉陶醉的目光时戛然而止,之后含羞慢慢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不发一言。
周围人多,我也不好再进一步逗弄他,便转而问他论文的事,这事他感兴趣。
“文献一定要多读,书读百遍,其意自现。光读心脏也不行,还要触类旁通,学科间要有交叉。现在心脏领域与内分泌及免疫方面联系颇多,不妨从这里入手。”他侧头讲解,教诲谆谆,情见乎辞。我从他的指点中领悟颇多,学习要循序渐进,厚积薄发。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总算到了目的地。清明时节雨纷纷,广平山也下起了小雨,空气更加湿润清新。我怕赫连意淋雨,便在山脚租了雨伞,他顺便买了祭奠的鲜花。
广平山不甚陡峭,漫山新绿,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石碑。我们拾级而上,石板路滑,我主动握紧了赫连意的手,并把伞倾向他那边,他便不好意思起来:“我能行,何以如此夸张!”
“这哪夸张了?我是怕自己摔下去,这不是拉着老师一起承担风险嘛!”我狡辩。
“信口雌黄…满嘴胡说八道…”挣脱不开,他连连叹息。
即使他妻儿的墓地只是在山腰第五层,但登山对他来说确实是勉强了些,爬了两层之后他便扶着我的手臂气喘吁吁,额头也渗出来虚汗。
小雨已停,我收起雨伞,伸手撑住他的身体,等待他缓解,内心忧灼:“老师现在的体力,来扫墓还是太勉强了。”
他平复呼吸,说道:“不妨事…已经好久…没来过了…我…非常想念他们…”他直起身朝山上望去,伸手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并吩咐我继续前进。
体不胜劳,这回换作他主动抓紧我的手臂,真是逞强,明明就需要人来辅佐,偏偏说成“夸张”。
好不容易爬到五层,他稳定呼吸后领着我到了他妻小的墓碑前。一大一小两碑相依而立。大碑刻有“爱妻尚姝之墓”,小碑刻有“爱子赫连思之墓”。看着不禁叫人心痛。
赫连意把买好的小雏菊放到碑前,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相片,细致工整地贴在了墓碑上,一张是他妻子含笑的头像,一张是他儿子调皮的照片。
贴完后,他伸手轻轻摸了摸碑上的名字,感慨说道:“白茅怕我折腾,便把墓地从北京迁到这里,算算也有三四年了。工作一直很忙,也很少来看他们,他们想必…太寂寞了。”
他们太寂寞了?死者哪懂得寂寞,只会是活着的人寂寞孤楚,死人却永远不会知晓。我看着他凄怆的双眸,凄神孤苦,仿若寒冷冬夜洒满雪地的月光,悲哀而又善良地照耀着所有的哀伤与疼痛,纵使冰清玉洁,却未免萧瑟冷寂。
他继续喃喃自语:“我那时只顾工作,她带着孩子,还要参加博士考试,好不容易取得学位,我答应她陪她去燕郊度假…却不想…”他眼神闪过一丝痛楚,“造化弄人啊…我这一生,注定千疮百孔,伤痕累累,这…恐怕是我前世种下的恶业,需要倾尽今生的福祉来偿还…”
我静静地听他颓丧的话语,沉痛而焦急:“老师怎么能如此评价自己?命运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当然…我无他意…我只是认为,老师现在大难不死,来日定当洪福齐天,”我不由自主地抓紧他的手,想把我体内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他,“老师,我爱你,我愿意代替师母照顾你,还给你遗失已久的爱与温暖!”
他转过头,悲悯地望着我,缓缓说道:“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又转过头看着墓碑,“我感激你赤诚的爱。我也不是没有仔细想过,可是想到最后发觉,我缺少的竟是时间。”
我不明所以,他是爱我的对不对?他这样说表明了他已被我打动,他又为何犹豫不决?
他伸手扶上墓碑,继续说道:“你看这一座座墓碑,和这碑前的一束束鲜花。你能体会到思念死者的心情吗?与死别相比,生离的伤痛可能更小一些。”
他又看向我,眼神流露出的忧伤深深刺痛了我,“就算我是个健康的人,我也逃不过成为这千万墓碑中的一个。而你,就会同现在的我一样,怀念、伤感、忧思,劳心伤神,食不知味,彻夜难眠。我…不想在生前死后都成为你甩不掉的负担…那样对你…是不公平的…”
成为我的负担!又是这个借口!他敢不敢再找个恰当的理由?!我心里伤痛又愤懑,掰过他的身体让他看着我:“老师何出此言!倘若与老师相处,我们只会在生活与工作上相互照料,何谈谁是谁的负担!老师若怕先我而去置我于不顾的话,老师就提前宰了我算了!”
我的慷慨陈词竟把他逗乐了,他一把甩开我的手,皱眉呵斥:“说的什么胡话!我是屠夫吗?还宰了你!你把自己当作牲口了?!”他又擂了我一拳,“不过话说回来,你这蛮小子和牲口也无异。”
我撅着嘴颇为不满地反驳:“我是牲口的话,那老师是什么?!被一个公牲口
爱慕追随,祈求□□的另一只公牲口?!”
我这不经大脑的胡话一说出口,两个人的脸便都红了起来,我挠挠脸尴尬地支支吾吾:“呃…不是那个意思啦…我只是…嗯…打个比喻…似乎不太恰当…”
他转过身低声打断我:“时候不早了,还是回去吧。”
直到坐上巴士,我们还处在刚才尴尬的境况中不能自拔。我让他坐进位子中,一进去他便望着窗外不言不语。我在他外面连连自责,真是头蠢猪!说话蠢,办事蠢,□□也蠢!唐棣啊唐棣,你可怎么办才好啊!
汽车一路上颠颠簸簸,赫连意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脑袋坐摇右晃的,一会儿撇过来,一会儿又耷拉下去,要不就仰靠在椅背上,随着颠簸磕得后脑勺直作响。晚上都干嘛了?至于困成这样!后来一想也是,舟车劳顿,又爬山又扫墓的,应该是把他累坏了。我轻轻扶着他的头靠到我肩上,同时把右手臂环住他的肩,让他稳稳当当地睡上一觉。
睡一半他挣坐起来,捂着嘴皱眉蹙额地看向我。我一看坏了,要吐的架势。我赶紧跑到前面找售票员讨要塑料袋。刚把塑料袋伸到他跟前,他再也忍不住地一下子吐了出来,直到胃里再也没有东西可吐,却仍旧频频干呕。我焦急万分,晕车来的真不是时候。后座的大娘实在看不过去了,从书包翻出一瓶水递给我:“啊呀,吐成这样真是遭罪了,快漱漱口缓解一下吧!”
我掏出纸巾给他擦嘴,他有点喘,脸色蜡黄蜡黄的,低眉蹙额地忍受晕眩与呕恶,看着着实叫人心疼。
我抚顺他的背,他便脱力般靠进我怀里,痛苦地闭上眼睛。
正当我要询问他感觉如何时,一通电话打断了我,是白茅。
“怎么一直不接电话?!你和赫连意一定没做好事!”他上来就一顿咆哮,又接着说,“下月13号,莫湑的案子要公开审理,公开判决,我觉得我们需要去围观一下!”
我现在一门心思扑在怀里的赫连意身上,莫湑终究怎样,于我而言早就成了过去时,只要还给赫连意一身清白,其他的都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