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李清珏近在咫尺，平和温顺，平怀瑱却不难察觉他依旧隐在深处的郁结，仿佛如今所为并非豁达，而是万般无奈之下不作挣扎的妥协。

平怀瑱无计可施，只如先前所说那般日复一日地等，期望有朝一日能再见到李清珏的畅快笑意。

朝中臣子倒还有不愿松口的，平怀瑱随意逮了一个，心慈手软地罚去半年俸禄，虽不严厉，却起了杀鸡儆猴之用，终令诸臣闭嘴噤声，再不置喙皇帝私事。

槐月初来，万物清脆葱茏。

气候越发温热起来，李清珏一架竹榻摆在院里，躺在上头便能覆着暖阳舒舒服服地小憩。平怀瑱批完折子归来寝院，一眼能望见他。

偶有夏鸟啼鸣，一声声清脆悦耳，并不扰人好睡，平怀瑱却仍怕弄醒了他，放轻脚步上前，缓缓地坐到身旁。竹榻微微一响，李清珏偏了偏脑袋，不曾醒来。

数尺开外，宫婢皆默声退下，不敢惊扰皇帝。柔嫩树叶随风往下落了两片，平怀瑱伸手挡在李清珏脸上，等着叶子飘落掌心，又给丢去地上，安静地守着他。

李清珏难得睡个安稳觉，比起他自己，平怀瑱对此显得更为珍惜。不论是宫里寝殿还是宫外李府，凡李清珏歇息之处，平怀瑱都令人备上了怡神香，不愿再见他从梦魇中惊醒，如此养了月余，似乎真有几分成效。

不过平怀瑱并非喜欢自欺欺人，他知晓除了怡神香的寥寥功用之外，能让李清珏安睡的，更多是李清珏自己的心境。

李清珏的转变未免太过极端，自两人合笔作画勾起他旧时回忆后，他便不再刻意疏远皇帝，闲时一身常服歇在天子寝宫，不畏人言。平怀瑱患得患失，见他如此，反倒怀着难以言说的忐忑，然而无从深究，始终想不出个由来。

初夏和风轻拂，平怀瑱脑里放着事情，坐在榻上走神，直到李清珏双眼动了动，悠悠转醒。

平怀瑱伸手抚他侧脸，李清珏睡意未消，闭上眼问：“睡了多久？”

“几时睡的？”

“未时三刻。”

“有大半个时辰了。”

“挺久，”李清珏撑身起来，平怀瑱扶他后背，听他缓缓神后又道，“皇上不忙了？”

“忙得乏了，也想歇歇。”平怀瑱托言疲惫，说不出是想见他。幼时情话一箩筐，到如今对着不会笑的李清珏，竟像是什么也讲不出来。

李清珏没再回答，远远望着庭门之外，逢宫婢路过，皆垂首快走，岂敢擅自往里多看半眼。李清珏眼底留有自嘲，平怀瑱怔忪一霎，忽而在这瞬间清醒。

他想明白了。

李清珏之所以会令他不安，便是因为始终裹挟着这种名为洒脱的自弃。活生生的人仿佛了无生气，不论表现得如何释然，都始终把自己囚困在深处。

“清珏。”平怀瑱唤他一声。

李清珏挪回视线望向他，别无多话。

平怀瑱问：“你想要什么？”

倍显突兀的一句问语听来令人不解，李清珏却知他的用意，想了一想回道：“盛世太平。”

“仅止于此？”

“‘仅止于此’？”李清珏摇头，“皇上以为十分容易吗？”

“不易，”平怀瑱也随他摆首，继而却道，“但定能如愿。”

李清珏听罢此话似少了几分消沉，眸里认真道：“臣信，臣想要的，便是君王安泰，山河长存。”

“而君王想要的，除了山河长存，还有你长伴君侧。”

李清珏神色松动，向他轻轻一颔首。

平怀瑱稍感慰藉。

当晚入夜，李清珏留宿宫里，平怀瑱拥他入眠，不经意做了一梦。

梦里刀光剑影，李清珏执剑往前，誓不回首。平怀瑱双足如有千斤重，眼睁睁地看他赴死，如何都叫不应他。一袭素衣道道染上血痕，令他周身如浴火一般刺目，直到最后一丝烈焰熄灭，李清珏颓然跌倒在一众尸骸里。

世间再无人称他佞臣，李大人护国而亡，百世流芳。

平怀瑱大汗淋漓地醒来。

廊外极为朦胧的宫灯彻夜亮着，幽光透入殿中。李清珏撑肘在旁，凝眉看着他，细软衣料正拭着他额顶密汗，袖口一片已被浸湿。

“臣唤不醒皇上。”

平怀瑱闭眼再睁眼，脑里的一片血色终于渐隐下去，开口时的声音有些干涩喑哑：“不要再称我为皇帝。”

语气里盈着莫名的焦躁，李清珏闻言不语，手间动作停顿。片刻后，平怀瑱握紧他的手腕，翻身而起，将他制在身下。分明是在暗夜，李清珏却觉凝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格外灼人，恨不得看穿看透他。

“我延狩王朝，不缺一个忠臣，更不缺一个死侍。”

短短一句，便教李清珏猜着了他方才的梦境为何。

“皇上这句话，臣三年前听过了，二十年前也曾听过。”

平怀瑱眸光翻涌，手掌从他眉角抚下，勾勒脸侧轮廓，随后是脖颈、锁骨，直到拉开了衣襟。平怀瑱俯身吻到颈上，心有余悸的温存逐渐变得强势而炽热，咬乱李清珏的吐息。

李清珏手掌抵着他的肩骨，尚有些无所适从：“皇上，臣……”

平怀瑱的身体却仍然寸寸往下俯，噬痛他的嘴角，将他未道完之话阻断：“你若叫我，便叫‘煜琅’。”

李清珏骤然口呐，平怀瑱也不逼他，只把动作放得温柔。

“清珏，陪着我……”

欲求声近在咫尺，带着隐忍数月的冲动难耐，李清珏难以抵挡，终是放松身体不再挣动分毫。

穿廊夜风吹熄宫灯一盏，薄云掩月。

李清珏半阖双眼，视物不清，仰头喘息时，脑里回转着“煜琅”二字，亦记起了“清珏”之由来，是那时日夜期盼，到头来却恨不能不遭遇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