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你有你的人生，如果你妈妈知道你为了照顾他牺牲自己的未来，你觉得他会同意你不念大学吗？”
“我不会丢下他。”程云轻轻道。
又陷入了沉默，周延昭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后两人就看到郑敏手里拿着个东西，朝厨房这边走了过来。
周延昭下意识地迎了上去，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程云走上去握住郑敏的手，“妈，怎么了？要吃什么吗？”
郑敏打了下他的手，“什么老师，你周叔叔什么时候变成了你老师啦？”郑敏转过脸来看周延昭，跟他说，“延昭，你和啊云躲在厨房说什么呢，背着我嘀嘀咕咕地。”
她忘记了程正的死，她的记忆变得零散、混乱。
连带着那次事故，她的记忆时好时坏，情绪也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会记得周延昭，会拉着程云在客厅跳舞，还会读诗给程云听。
不好的时候甚至不知道程云是谁，会对着花瓶说‘阿云，你怎么不说话啊？’
他们倒是习惯了这样的他。他好的时候，大家心情也都明亮起来。
周延昭揉了揉发酸的眼角，回答道：“和阿云聊宇宙大爆炸呢。”
郑敏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扬了扬手里的书，“我刚刚看书，看到这首诗，不知道怎么地，看了一遍，发现我居然能背下来，但我却没有看过这本诗集的记忆，你们说神奇吗？”
程云笑着打趣儿：“妈，那你给我和周叔叔背一背吧。”
郑敏戳了戳程云的脑袋，倒是大大方方地把诗集交给了他对面的周延昭，“背就背啊，不然你们两个要说我扯谎了。”
是本旧书了。周延昭看了看封面，木心的诗，他的手紧了紧。
木心是程正最喜欢的诗人。
程云也看到了那本书，他没说话，只不咸不淡地看了周延昭一眼，又转过脸去笑着看郑敏了。
郑敏清了清嗓子，背起手。小小的厨房里面，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借我一个暮年，
借我碎片，
借我瞻前与顾后，
借我执拗如少年，
借我后天长成的先天，
借我变如不曾改变，
挤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
借我可预知的险，
借我悲怆的磊落，
借我温软的鲁莽
和玩笑的庄严，
借我最初与最终的不敢，借我不言而喻的不见。
借我一场秋啊，可你说已是秋天
……”
郑敏的声音甜美，又用了感情来念，背出来很是好听。
念罢，他抬头，笑盈盈地看看程云，又看看周延昭，还奇怪这两人怎么都不夸他两句呢，突然周延昭伸出手，拂了拂他的脸颊。
他没有避开，只是奇怪地问他：“怎么了，延昭，我脸上有东西吗？”
怎么了？延昭为什么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啊云也是，一脸伤怀？这首诗太悲凄了吗？郑敏想着。
郑敏的脸正对着他，是那张和十年前一样的脸。他依然漂亮，此刻眼里不再有程正过世那天的绝望，也没有程正在世时的幸福，他现在更像是一个孩子。言笑晏晏地，背着他和程正最喜欢的那首诗给他们听。
她让自己忘了程正的离世，但是身体和眼泪却一刻都没有停止过悲伤。
“你哭了，阿敏。”周延昭轻轻地，拂去了他脸颊那滴自己都不知道的眼泪。
假期开始了。
程云的生活很单调，基本就是照顾郑敏的日常起居，其余时间在家里看书，很少出门。
那天也是一样，程云早起去晨跑，回家的路上到附近的菜市场买了菜，然后慢悠悠地往家里面走。
走到小区门口，照例又和周围的街坊邻居打招呼。正和王奶奶说今天的鸡蛋看起来还不错，他就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陈池穿着一件白色的连帽衫，蓝色牛仔裤，脚下是一双崭新的球鞋，牌子他不认识。
他抱着个小箱子，站在那，正在看小区院子里的爷爷打太极拳，看的还挺认真的。
程云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因为他站的那个地方是他回去的必经之路，要避也避不开，没办法，不过为什么要避开他？程云摇了摇头，昂首挺胸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放假那天两人在小吃店不欢而散之后，还没见过面。
陈池本来聚精会神地看着那边，眼前一个灰色的影子过去，他马上追上去拉住来人，喊道：“哎哎哎，程云程云……”
一见面就拉拉扯扯，程云满脸不虞地转身，“哦，陈池啊，好巧啊。”
“不巧，我在等你。”陈池笑起来，露出虎牙和酒窝。
程云心里骂了声娘，避开了目光不去看他的脸，“你怎么知道我家住这里？你还跟踪过我啊？”
“这个不重要。”陈池打着哈哈，“放假都快一个星期多了，想我没啊！”
程云听他又开始贫嘴就打算走。陈池连忙拉住他：“唉别走啊，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啊，程云是这么一个小心眼的人吗？事情过去了那么久还生我的气？”他扬了扬手里的袋子，“而且我可是给你带好东西来赔礼道歉了。”
程云被他这幼稚的行径弄得失笑，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戏谑他：“都放假了还追我家里给我送零食，你就这么喜欢我啊？”
看起来还挺沉的，不知道又是什么吃的。
他以为怎么陈池都会有些不好意思或者有些不知所措，没成想陈池居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是啊。”说完又好像反应过来，摇了摇头，“唉什么零食啊，这不是吃的，你再猜，这是啥。要吃零食我过两天再来给你送。”
程云觉得真的好笑，摇了摇头：“你的假期作业？不会做了来求助我？”
陈池：“……看来我在你眼里形象真的很恶劣。”他叹了口气，“拿着吧，我托我表哥从国外带回来的原版书，重死了。”
程云就这他的手打开箱子，一套整整齐齐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展现在他面前，扑面而来的书香味，一下子就取悦了他。看过去是全英文的，看来真的是原版书。
还挺有心的。
他在省图看，可惜一直没有看全过。
什么时候跟他说过想要这一套书的原版呢？这一套也要花不少钱，更何况是原版的。
“这太贵重了。”程云把箱子合上，“我可没什么可以回送给你的东西。”
“你可千万别客气，你还真有能回送的东西。”陈池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唉，我不是老不认真学习嘛，我家里着急我成绩啊，成天想给我找个家教在家看着我好好学习。”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程云挑眉。
“有啊！”陈池眨眨眼，“你看你就特别适合做家教啊。”
“家教？”程云提着一袋子食材，从上到下打量他，“教你？”
陈池点点头。这时候隔壁楼的王奶奶牵着孙女走过来，看到他们两个，又奇怪地看一眼陈池手里的箱子，问了句：“啊云，这人是来推销电器的吗？”
“……”
陈池嘴角抽了抽。
程云没忍住笑了笑，“不是，这是我同学，给我送东西来的。”
王奶奶哦了声，点了点头，牵着孙女走了。
“你家里给你找的家教肯定比我强啊，如果是要提高成绩，找我不如找专业家教。”程云拒绝他，“而且你不是有个挺厉害的表哥吗？”
陈池哪里是真的想提高学习成绩啊。假期过了一个多星期没看见程云他简直郁闷得百爪挠心，就恨不得把家搬到程云家对面了。偏偏他又没什么由头来找人家，在家里面琢磨了好久才想出来这么个馊主意，还央着他表哥带了套程云喜欢的书回来，又巴巴地求了他妈让程云去他家里给他补课，可谓是煞费苦心。
不过最难的一关却是程云这里，他不同意，他再怎么煞费苦心也没招。
“你这么说可不对啊。”陈池急忙游说，“你又不是没给我讲过题，老实说我觉着你的方法比我那表哥的方法受用多了，我就喜欢听你给我讲题。而且就因为你时不时地给我补习讲题，我这次期末成绩考得还不错。”
“真的？有多不错？”程云还真没关心过成绩排名这件事。
陈池吊儿郎当地道：“也没有提高得特别快吧，也就年级排名52.”
52？高一一共12个班，还没分文理，陈池以前那成绩一直是500多名到600多名在中下游挣扎的水平，这一个学期过去，还能突破前一百到50多，真的算是非常夸张地进步呃。
程云看他一脸快点表扬我的傻样就想笑；“行了，这次运气不错，考得挺好，恭喜你了。”
陈池连忙奉承：“哪里哪里，都是受你的熏陶，你教得好。”
“你跟你家里人说过了？家里人同意？”
这就是有所松动了，“那肯定的啊！我爸妈听说我让你来家里给我补习恨不得立马拿八抬大轿把你抬我家里去！”
程云心想这人真的是有备而来啊。不过确实他好像没有什么拒绝的立场，重点是陈池这人确定挺聪明的，要是看着他好好学习吧，能出点成绩也算是没埋没他的天赋，而且人家对他也挺好，姿态放得挺低的。
他看他抱着个箱子也不轻，站在这熟人人来人往的也挺扎眼的，想了想，应了：“行，那你把学费搬我家门口麻利地滚蛋吧。”
“你答应啦？”陈池张大嘴，有点不敢相信这么轻松就成了，他都做好了跟程云打持久战的打算了。
“你再磨磨唧唧地我就不应了。”程云瞥他一眼，自己朝家里走了。
陈池愣了会儿才如梦初醒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唉，谢谢温老师。”
两人到了程云家门口，程云犹豫了会儿， 对陈池说：“我家里不方便请人进去，不好意思啊，你就放门口吧，我给你倒杯水喝。”
陈池听话地把箱子放下，连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喝什么水啊，没那么累，那我回头再联系你啊，你进去吧。”
陈池冲他笑了笑，转身之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来，摸了摸程云的脑袋，随即一脸得逞地笑着下了楼。
程云被摸得猝不及防，过了自己也觉着好笑，他用手也摸了摸陈池碰过的头发，看着脚下那一箱子书，在自家门口发了很久的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