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扯(2/2)
宋母放下牛奶,搬了把椅子坐到他身边,神色有些不自然,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温软慈爱:“喝杯牛奶早点睡吧。”
宋凉紧紧抿着嘴唇,露出一个极度抗拒的表情,垂着眼睛把椅子往旁边挪,执意要跟母亲隔开一段距离。
心里翻滚着一层又一层的愤怒,混合着无能为力的懊恼,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他想哭,想大吼,可是嗓子就像被人紧紧掐住了,发出不一丁点的声音。
宋母愣了一下,把牛奶又往前推了推,眼睛紧盯着宋凉,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峻和冷酷:“你生气也没用,反正该做的我都做了,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争取拿下比赛名次,得到保送名额!”
“我早就跟您保证过,比赛我会好好准备!名额也一定会拿到!”
宋凉的手在桌子下面紧紧捏成拳头,几乎要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指责的话脱口而出:“可是您为什么要去学校做那种事?您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他哽了一下,眼睛里透出一点水光,没有再说下去。
周末那两天,质问与坦白,斥责和恳求的拉扯中,他已经说了无数遍,他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南安,几乎声泪俱下,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一点用都没有。
他的句句真心,不过是蜉蝣撼树,既挡不住母亲的雷霆手段,也护不住尊严被凌迟的南安。
气氛一时僵住了,宋母不得已,只能搬出生意场上的谈判技巧,笑着拍拍儿子日渐宽阔的肩膀,给他描绘美好的蓝图:“等你顺利进了好大学,那里的好姑娘多的是,妈妈绝对不干涉你喜欢谁,行不行?”
宋凉别过头不愿意听,宋母又换了种方式继续劝说:“你暑假去外公外婆那里也看到了,外婆年纪大了,外公身体又不好,你也不小了,难道还要他们两个老人家替你担心吗?”
宋凉哽住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两只眼睛里满含着泪,半是彷徨半是坚定:“我从来没想过要让你们失望……可是她不一样,她对我来说……很重要。”
宋母爱怜地望着儿子,表情却没有一丝松动:“妈妈知道,可这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事情,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爸爸妈妈在你身上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孰轻孰重,你应该要明白。”
这样的话从小听到大,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那么刺耳,宋凉重重喘了几口气,避开母亲的目光,端起面前的牛奶一饮而尽。
他发狠似的,喝得又急又快,呼吸马上急促起来,宋母忍不住伸手在他背上轻抚了两下,温声劝道:“慢点喝。”
空下来的杯子被狠狠砸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宋凉感受到母亲手心传出的温度,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两下,神色终究缓和下来:“您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那好,你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呢。”
宋母素来了解自己的儿子,性子温良怯懦,头脑却很清醒,见他面色渐渐平静,她拿起空杯子,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合上门出去了。
夜幕深得像是有人在天际打翻了一瓶墨水,持续整个下午的暴雨苟延残喘着,终于渐渐停歇,四周很快就陷入一片死寂。
宋凉微微仰头,眼珠茫然地转动,视线落在满墙各式各样的奖状上,脸上青白交加,身体一阵冷一阵热,进退维谷间,牵扯出锥心般的疼痛。
每张奖状都像一张喋喋不休的嘴,在他耳边反复强调着比赛、保送名额、大学、父母……却没有一个字,能提及此刻他心里真正想着的那个人,给他哪怕一丝丝的安慰。
宋凉捂着耳朵,猛地闭上眼睛,突然想起南安第一次写给他的那封信。
她在信上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谁,你是第一个,我从来没有为谁失眠,你也是第一个。
那是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书,信纸是温柔的淡蓝色,字体却浑圆俏皮,南安写的最后一句话是:宋凉,我喜欢你。
“喜欢”那两个字还特地用红色的线描得特别粗,特别醒目。
后来他在信里问过南安,为什么要用红笔加粗,她回答说:这是一种心理暗示,这样你就会特别注意那两个字,看久了就会产生心理反应,发现自己也喜欢上我啦。
她是安静的,善良的,芬芳的,带着植物香气的,也是古灵精怪的,有趣的,孩子似的,脑子里永远藏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远比她在人前表现出来的沉默寡言更讨人喜欢。
宋凉永远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红着脸,眼睛却亮得惊人,指着墙让他背过去,说自己要拿个东西,不方便让他看到。
他饶有兴味地问是什么,她脱口蹦出一个词:阿卫!
后来他才知道,她特别喜欢给自己的东西取名字,她的笔袋是黑白条纹的,就叫斑马,书包是圆形的,就叫滚滚,日记本是紫色的,叫阿紫。
他觉得有趣,就问她:那我叫什么?她毫不犹豫地答:你就叫宋凉啊,我的宋凉。
她给物品取名字这件事,连她最好的朋友桑娆也不知道,就只告诉了他一个人,那是他们共同的秘密,她觉得自己幼稚,再三叮嘱他不许说出去。
现在,他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去了。
他不再是她的宋凉,她不属于他了,她的秘密也不再属于他。
就连最初那封让他暗暗好笑又觉得十足可爱的情书,也因为怕被家里人发现,连同之前所有情意绵绵的通信,都交给她代为保管了。
这段感情走到穷途末路的此刻,除了回忆,竟无一物可供他缅怀。
手臂一寸寸收紧,慢慢抱住了头,含着泪的眼睛里透出了孩童般的茫然无措,宋凉捂着脸,忍了又忍,指缝间还是传出了轻微的啜泣声。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被一双大手无声撕裂,五脏六腑都被掰开成两半,压扁了揉碎了,碾落成泥。
暖黄的灯光静静洒在他剧烈颤抖的肩头,在身后雪白的墙壁上投射出一个削瘦的影子,孤单又落寞,软弱又无力。
少年单薄的身影如同一只飘荡在半空的风筝,细细的竹条扎出框架,薄薄的白纸糊出形状,还用最鲜艳的颜色描了图案,美则美矣,却注定经受不住太多的烈日与严寒。
彼时的他尚且不知,纵然此后的人生一帆风顺,事事皆如他意,人人皆顺他心,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欢乐尽失,意趣全无的一潭冰封之水。
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突兀地闯进他的心里,予他欢笑,予他温柔梦想,予他念念不忘的怅然,让他像十七岁的这个秋夜,于惶然的冷热撕扯冰火煎熬中,痛心入骨,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