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2/2)
也因为,我做错了决定,所以活该失去你。
有时候,情绪是种既脆弱又无用的东西,在人类微小的悲喜面前,时间如同一位经验老到的粉刷匠,轻轻一挥手,就能抹平一切斑驳与狼藉。
不管是南安被记过写检讨,还是校领导每天堵在走廊上监视来往的学生,折腾了一个多月,锦城中学以阮南安和宋凉为中心的热议终于随着期末考和寒假的来临而渐渐翻篇。
作为当事人,南安彻底低调到了尘埃里。
在学校的时候,她教室食堂两点一线,默不作声地穿过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一丝一毫的情绪都不会表露,回到家里也很少说话,吃了晚饭就窝在沙发里听着电视剧的声音看书,有时候一直坐到凌晨也不愿意上楼,干脆抱了被子睡在沙发上。
当然,十有八九是睡不着的。
每次回到二楼的房间,她都会忍不住想起宋凉,像是一种本能。
曾经为了避开阮北宁,她大多数时间都躲在房间里,要么躺在床上捧着宋凉发来的照片傻笑,要么趴在地板上跟宋凉发短信,要么坐在书桌前给宋凉写信。
这里的一桌一椅,甚至一条地板间的缝隙,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都见证过她的快乐。
而现在,只余一室死寂。
这种安静触动了她,也折磨着她,她无数次躺在地板上想要大哭一场,却悲哀地发现,自从那天在花洒下痛哭过以后,自己的眼眶好像已经干涸到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万幸的是,除了宋凉,她身边还有那么一群事事为她考虑,努力把她拖出沼泽的人。
寒假的第一天,大家照例聚在南安家吃饭,苏韵也来了,还带了她妈妈亲手炒的喷香的葵瓜子,南安正是闲得发慌的时候,收了这份大礼,脸上终于挂了一点笑意。
南安和苏韵都是喜静的人,原本互相就有好感,前段时间南安生病,苏韵每天都和桑娆一起陪着她给她解闷,一来二去,三个女孩好得就像连体婴一样,连萧倦都开始忿忿地吃起醋来:“来你家蹭几顿饭,我连女朋友都要上交了,这算什么事儿啊!”
“好了好了,开饭了,来个人帮我把碗拿出去。”每当这个时候,阮北宁就会冒出来打岔,生怕萧倦说错话,刺激到情绪刚刚有所好转的南安。
外面阳光明媚,餐厅的窗户开了一半通风,大家围在一起吃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寒假的安排,桌上的菜很快就见了底。
桑娆和萧倦正为了最后一块排骨闹个没完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南安要安抚没抢到排骨的桑娆,苏韵忙着批评抢到排骨的萧倦,阮北宁笑着摇摇头,主动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裹着一件米色的长风衣,简洁又得体,深色墨镜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露出翘挺的鼻子和花瓣般娇艳的嘴唇。
听见开门声,她缓缓摘下墨镜,目光落在门口的阮北宁身上,一双寒星似的眸子闪了闪,隐隐含了一点泪光:“好久不见,北宁。”
她的声音凉凉的,有些疲倦,但没办法掩饰语气里的欣喜,她的脸很小,洁白通透,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如同一块温润的玉石,慢慢和脑海里的某个日渐模糊的轮廓重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某根记忆的弦被轻轻拨动,阮北宁握紧了门把手,呆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喉结滚动了两下,声音轻不可闻:“……妈妈?”
面对多年未见的儿子,叶敏的嘴唇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哽咽着应了一声,随即又掩饰般地伸手推开门,径直往屋里走,一边四处打量一边问:“这里还住得惯吗?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阮北宁手足无措地跟在她身后,瞥见门外还立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犹豫片刻,折回去拎起箱子关上门,才结结巴巴地小声答话:“这里很好,很大,院子也漂亮,我和南安都很喜欢。”
提起南安,他突然顿住脚步,朝餐厅大声喊:“南安,快出来!”声调有些激动地上扬。
餐厅和客厅之间隔着一个陈列架,吃饭的众人听见动静,纷纷放下筷子朝客厅张望,南安满脸狐疑,率先起身出去,还没开口问什么事,就被阮北宁拉着站到了叶敏面前。
眼前的女人有一双跟她如出一辙的上挑眼,睫毛长长的,瞳孔又黑又亮,透着一股媚气,又残留了一点少女般的纯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弧度也跟她一模一样。
南安心头突突跳着,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听见萧倦激动的喊声从身后传来——“小姨!”
叶敏的视线在南安脸上停留片刻,眼睛里翻涌着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快就压了下去,然后越过南安,朝冲过来的萧倦露出一个十分温和的笑容:“萧倦是吗?你都长这么高了,快过来让小姨看看。”
南安脑子里嗡嗡的,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快到还没来得及抓住就消失了,她只能抬头去看阮北宁,把疑惑抛给对方。
阮北宁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碍于在场的其他人,只能尴尬地用口型无声提醒她——
这是妈妈。
陌生的称呼,和眼前陌生的人,让南安霎时间怔在原地,身体好像变得轻飘飘的,很快就陷入一片孤寂的茫然之中。
从记事起,家长会就是南安最深恶痛绝的活动,每次学校开家长会,在她看来都是一种折磨。
表姨十有八九都是去萧倦和阮北宁班里,南安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愣头愣脑地坐在一群家长中间,又突兀又不自在。
就算表姨偶尔大发慈悲去她班里坐坐,也不见得能松一口气——表现好当然平安无事,表现不好——比如那次考试作弊的事被说出来了,南安一回家就躲进房间捂着耳朵不敢出去,生怕听见客厅里表姨高分贝的指桑骂槐。
再大一点,生活上的琐事都由阮北宁一力承担,饿了做饭,冷了添衣,生病了彻夜不眠地照顾,还附带补习功课,南安很清楚自己比别的孩子少了些什么,却觉得无伤大雅。
除了阮北宁,她的生命里还有萧倦,有桑娆,有苏韵,甚至还有过宋凉,人生中所有或悲或喜的瞬间,她的身边从来不缺少陪伴,这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弥补了。
对她来说,“母亲”这个词跟小时候的生字卡片上那些“苹果”、“汽车”、“米饭”和“台阶”之类的词语本质上是差不多的。
要说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大概是其他东西她都见过,都认识,而“母亲”,在她的印象里始终没有一个具体的,真实的样子。
对方离开他们兄妹的那一天,匆忙到甚至连照片都不曾留下一张。
这么多年,南安无数次在照镜子的时候对着自己的脸幻想,幻想那个给予她生命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可如今,这个人凭空出现,活生生坐在她面前,她不仅不觉得惊喜,反而又慌又怕的,想要逃。
直到被阮北宁拉着坐到沙发上,南安还是一副状况外的样子,盯着茶几上的果盘兀自出神,压根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阮北宁心里暗急,扯了她好几下,动作大得连正在寒暄的叶敏和萧倦也注意到了,同时停下来看着他们。
南安张了好几下嘴,还是说不出话,叶敏凝视着她惊惶的脸,微微一笑:“南安,我是妈妈。”
虽然是笑着,但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就像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语气也带着一种极易察觉的冷淡,跟她和萧倦说笑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南安双手交叠,坐得端正笔直,暗暗咽下一口唾沫,一颗心飞速往下坠落。
在阮北宁鼓励的目光下,她捏紧自己的手指,努力调整好呼吸,如同牙牙学语的稚童,嘴唇轻轻翕动,眼睛也慢慢看向那个在生命里缺席了十几年的人。
“妈妈。”
漫长的沉默过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有点沙哑,不带一丝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