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腰斩》 下(2/2)
“你为什么不救他,你不是当护林员的吗?!”
在我诧异的瞬间,小张从桌底抽出一把匕首,朝林树新的脖子挥去!
我没来得及拦住小张,也不需要我去拦。林树新像是早有准备般从座位上跳起,躲过小张笨拙的挥击,反而使劲将小张反手按在桌子上。
匕首与文件一同散落在地上。
小张的脸涨得通红,眼眶里尽是因情绪激动而涌出的泪水,他朝我大吼:“用刀杀了他为老师报仇!快杀了他!他是杀人凶手啊!”
会客室门外出现骚动声,马上就有人会循声而来。因为这份压迫感,我捡起了匕首,对上林树新的目光。
“不,杀死他的人是我。”
我终于说出来了。
我将刀刃贴上自己的动脉。
***
在我离职前几天,他通知我去他家。
他更瘦了,裸露在袖管外的手臂上是突出的筋络,就像骨头上只包了一层薄薄的皮。
我习以为常地唠叨几句,随后想替他做简单的清洁,被他阻止了:“先把故事看完吧。”
交往之后,二人一同经历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约会,第一次牵手,第一次偷偷背着父母去旅游,第一次与血亲之外的人相拥而眠。他们都因为彼此而发生了变化,女主角从一个犯罪边缘的跟踪狂惯犯,变得学会光明正大地表达自己的感情,而王子也在女主角的耐心引导下,逐渐明白别人的情感,还有自己的情感。
他终于正视了自己过去一直压抑的内心。
至此,还是一个普通的校园恋爱故事。
某一天,王子突然没有上学。
女主角打不通他的电话,想逃课去找他,被老师发现后拉住了。
班主任知道他们的关系,于是把情况告诉了自己的学生:
王子的母亲,在昨夜突然去世了。
女主觉得一股寒意从她脚底涌上。
她重操跟踪狂旧业,从老师办公室里得知,那位贵妇人本身对花生过敏,晚上吃宵夜时没注意食品成分,在睡梦中急性过敏,喉头水肿,导致严重缺氧。偏生住址偏僻,在急救车到达之前便往生了。
女主角踩着电动车,在山上的城堡里,找到了一身丧服的王子。
二人初有默契,王子见女主角的神情,便知道女友已经猜中一切。他坦率地承认了,宵夜里的花生粉,是他加的。
女主角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子说:“因为她又想对我做那种事,那是不好的事,我已经不想再做了。”
“你可以……你可以报警,或者找人帮忙啊,不一定需要……”
“你也没有报警,也没有寻求别人的帮助,”王子脸色如常,就像他跟女友在讨论数学题的解法,“所以那不是对我最好的选择。”
女主角只觉天旋地转。
母亲教会了他保密,而她教会了他廉耻,却没有来得及教他,什么是不能做且无法挽回的事。
黑衣的王子审视着女主角的神色,露出一个矜持又困惑的笑容:
“为什么你能接受被欺负的我,却在我自由后不喜欢我了?”
“你们的标准,真的好复杂。”
至此,故事完结。
“……可怕的故事。”我不由自主地说道。
他问:“这个故事不行吗?”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试图将那种战栗感排出体外:“绝对不行,完全不行,哪里都不行。乱伦不行,弑母不行,杀人犯没有受到惩罚不行,这种故事太黑暗了,绝对不可能过审的,毕竟杀人是绝对不行的,无论他遭遇了什么都不应该杀人……”
豪华的半山别墅。
早期他那些阴暗的故事。
荒废的庭院里还能窥见藤蔓布满窗沿。
早早离世的母亲。
以及他一直努力却拙劣地模仿着普通人类。
我觉得我抓住了什么,又希望是误解了什么,只能语无伦次地把话说下去:“明明是青春校园的开头,怎么后面会变成这样呢,这就很缺乏协调性,跟你现在的商业路线差太远了……”
他温和地打断我:“所以男主角不会受欢迎吗?”
我说:“不会。”
他轻声地说:“这样的角色不能得到幸福吗?”
我说:“现代背景的话,大概不可以。”
他点点头:“好的,那就把他腰斩了吧。”
我的手指捏紧了那叠打印纸。
他微微一笑:“没关系,不要怕,故事而已。”
暮色降临,我们两个人都被钉在凳子上,没有人开灯,仿佛都在期待着黑暗能中止这一切。
他的脸庞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轻柔地说:
“别怕,我的母亲没有对任何食物过敏哦。”
除此之外呢?
除此以外的部分是真的吗?
被破坏的部分。
——该安慰他吗?
去破坏的部分。
——该报警吗?
以及,这句话本身,会不会也是假的?
他站起来,打开灯,提醒我该回家陪老婆吃饭,并且破天荒地,笑着将反应迟缓的我送到电梯间。
电梯到了,我僵硬地走进去,他朝我挥手:“拜拜。”
我什么话都没说出口,只能看着他的笑容被电梯门吞噬。
这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面。
***
在遇到那个大学生后,我神差鬼使地检查了一下在以前单位用过的电子邮箱。
夹杂在无数垃圾邮件中,有一封来自他的邮件。
那是我离职后收到的工作邮件。
他把那个可怕的故事改写了,男孩的性格从沉默寡言变成了风趣幽默,结局改成女孩帮助男孩摆脱了母亲,两个人约定终生。当时我才离职半个月,他还保留着原先的习惯,将发给责编的邮件也抄送了给我一份。
这是一个平庸而幸福的故事。
与他无关的故事。
他曾经信赖我,配合我,为我勉强自己,我却从他那里逃跑了。
我否认了他的故事。
于是他腰斩了自己的生命。
***
杀死他的人不是林树新,是我。
所以该死的人,也应当是我。
***
林树新阻止了我的动作。
会客室的门被撞开了,大家看到了地上的血迹,无数惊呼挤入了这个小小的房间。
小张一边挣扎着一边被人拉开,兵荒马乱间,林树新将匕首远远踢开,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他忽略了自己小臂上的伤口,也忽略了跑动尖叫的人群,只是站在我身边,用完好的那只手扶住我。
大概因为我哭得太厉害了。
这是他走后我第一次流泪。
眼眶刺痛,喉咙发干,心脏像被捏紧一般拼命挣扎,血管里流淌的,尽是我的追悔莫及。
曾经以为还有机会向他道歉,以为还能见面。他却已消失在此世间,徒留一罐骨灰。
他的温度,他的气味,他的动作,他的话语,一切一切却仍然如此鲜明,堵塞着我的气管,令我无法摆脱,无法呼吸。
想杀死自己,杀死以为他不重要的自己,杀死假装他不重要的自己,杀死将他推落悬崖的自己,杀死不敢诉说亦无法挽回的自己。
杀死想随他而去却又没有勇气的自己。
杀死无法面对、亦无法前行的自己。
却连这样都做不到。
我像野兽一样在原地哭嚎着,嘴里尽是无意义的嘶吼,朦胧间只知道林树新了拦下其他人,站在我身边由我哭,直到我妻子从公司赶来。
我眼睛哭肿了,无法看清周围,妻子扶着我我上车,陪我回了家,守着我,直到我脱力睡去。
失去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未来的所有也不知如何面对。
但此刻,我久违地在妻子面前入睡了。
——番外《腰斩》完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