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2/2）

只见段柏从怀中拿出一本书递到萧煜面前，萧煜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如同被定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段柏的手伸了好久，萧煜才缓缓抬起手，接过那本书，他压着自己心中那股没来由的恐惧，抱着一丝希望慢慢翻开，下一秒，却猛地一震，身子不由得晃了几下。

那是一本《西游记》，扉页写着一排字：如意小朋友专属。是萧煜的亲笔字，他的字潇洒有力，和他的人一样挺拔。

曾经如意住在阑雨阁的时候，萧煜为了不让他无聊，给他买了很多话本，这本《西游记》是他最喜欢看的，时常还要和萧煜一起讨论，他羡慕萧煜钢笔字写得好，便要他在每一本书上为他题字，萧煜便在每一本书的扉页都写了这样一句话，一句简单的话，包含了他曾经对如意的宠爱和纵容。

萧煜拿着《西游记》的手有些止不住的发抖，心中那股恐惧感愈演愈烈，他突然想起刚才马九州说了一半的话语，那个记者，他似乎叫他小段。

萧煜用力握住手里的书，闭着眼开口问道：“如意……就是你们这的记者，对吗？”

段柏道：“是。”

“那他……现在在哪？”萧煜的声音有些嘶哑，他不敢问这句话，却又不得不问，像是等待宣判一样等待段柏的回答。

段柏又看他一眼，径自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才缓缓道：“你来之前有一次，他为了拍出更真实的照片，去到了战火中心，当时伤亡很惨重，他走之前只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再给你带一句话。”

萧煜听到这里，再也无力支撑，虚脱般跌坐在椅子上，许久，他才问道：“什么话。”

“他说，他不是故意的。”

段柏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往事，只是将如意的原话带给了萧煜，不曾想萧煜听后竟然一下子脸色苍白，似乎半天喘不上气。

段柏任务已经完成，便不再多留，和萧煜说了一声，就起身往议事的地方去了，但他说的什么，萧煜已全然听不见。

《西游记》略微泛黄的纸页上似乎还残留着如意的温度，他曾经握着他的手，两人一起倚在软榻上，一页一页的翻看，看到精彩处，如意还要绘声绘色地念出来，他曾说，若是自己是孙大圣就好了，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不能欺负他。

如今再回想起那段时光，恍如隔世，那些美好是确实存在的，却又更像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派人在上海和北平找了如意那么久，从没想过他竟然跟着段柏到了战场上，他们从去年底那次变故开始，就没有好好的说过话，他心里对如意装着仇恨和失望，嘴里说着不想再见他，可是心里的想法，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自己最清楚。

他不知道找到如意会怎么办，更不知道这辈子再见不到他该怎么办。

段柏虽未明说，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战场上炮火无情，萧煜从未想过那晚在段公馆后门匆匆一瞥，竟会是最后一面。

外面天已经大黑，此处远离城区，天黑后周遭非常安静，除了屋外来回巡逻的士兵，再无其他声响。

萧煜独自在房间坐了很久，没有人来打扰他，他像是进入了某种虚幻空间，一动也不动，宛如雕像。

只是《西游记》话本上晕开的一滴眼泪，打破了静止的画面。

如意对萧煜说过两次“不是故意的”，第一次萧煜不为所动，这一次，萧煜还想听他亲口说，也想当面问一句：“他对他是否只有利用。”

可是一切，似乎已经不可能了。

萧煜感觉心口像是突然空掉了一块，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这种感觉，在萧庭远去世的时候，他体会过一次，但那次还要顾着外敌入侵，并没有过多的时间伤悲，此时此刻，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却被无限放大，冷风钻进心脏，流窜在五脏六腑，萧煜浑身止不住地发冷，心口突然传来的阵痛，让萧煜不得不弯下腰，他将话本牢牢按在自己的胸口处，在这个未点灯的房间里，无声地泪流满面。

*

离战场不远的一个医院病房，一个瘦小的病人正拿着前几天的报纸看的仔细，护士来给他换药瞧见了，不由问道：“我看你反反复复看这一张报纸好几天了，上面有什么？”

报纸是萧煜到达战场的那天，上面刊登了萧煜一行人和马九州的合影。

如意眨眨眼，“有一位故人。”

护士小心翼翼取下他脸上裹着的层层纱布，不解道：“既是故人，那你怎么不去见他，这里离得也不远。”

如意垂眸，将报纸捏紧，道：“我做错过事，他本来就不想见我，以后……都不见了。”

话说完，护士已将纱布取下，露出如意脸上的伤，如意左脸从眉骨向下，一片猩红溃烂的伤口，占据了左脸的三分之二，乍看上去，十分骇人。

这是那日被手榴弹所伤，他算是当时那群人中伤的最轻的。

护士小姐姐听他这样说，便知他的心思，当下也不再追问，温柔地帮他的伤口上药，安慰道：“现在医学已经进步了，有很多外国的药，据说祛疤效果很好，等你的伤好了，可以试试。”

护士话是这样说，但是她也并没有见过这种药，此时只不过安慰如意罢了，她对如意感到非常可惜，这么俊俏好看的一张脸，竟然就这样毁了。

重新裹好纱布后，如意只剩下眼睛的嘴露在外面，他捏了捏手中的报纸，将萧煜的脸又仔细看了一遍，才将报纸好生放到枕头边，坐在床上，朝窗外望去。

目光所及，一排大雁结伴而过，夹杂着几片落叶簌簌落下。

秋天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