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2/2)
“……我不知道……”我只能采取一个折中的答案,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不啻为一句实话。因为我无从解释深爱修思的起源,无从解释为什么当年在父皇的屏风后面偷看时偏就对他一见倾心,所以我确实也不知道如果那时站在外面的是奚峥,我会不会同样心生爱慕。
奚峥半晌无言,让我又有些过意不去,可就在我刚想补充点什么的时候,却听到他一丝不知是怨是叹的笑声在我头顶上方响起,“你真是……真是……唉……我真恨不得把你带走啊……”
但是我知道他不会这么做,不仅因为殉葬早被认为是野蛮无知的行为,也因为他深入骨子里的自尊必然不屑于用这种方式获得一个人。
他就这样搂着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呢喃着已经听不清的话语,梦呓一般的口吻带着吐息拂过我的头顶,轻薄的好似倦鸟的羽毛,连带着动作都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让人忍不住生出几许贪恋。可是最后,我还是必须离开这样的一个怀抱,因为就在不知不觉间,我已听不到他胸膛里的心跳,感觉不到那股时有时无的气息,只有他的手还始终拉着我,直到变的冰冷了也没有放开。
我坐起来愣愣地注视了奚峥一会,用空着的那只手替他擦拭干净眼角的泪痕,而自己的眼泪则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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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殡天,国之重事,然而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人走了。小敛、大敛、殡礼、守灵、祭奠、入葬,虽然所有的步骤都极力奢华,但无论是夜以继日的哭丧、长达十几里的送葬队伍,亦或是一路上子民的跪拜迎送,不过都是千百年传承下来的熟练程序的产物,即使不带一点感情,也可以精确无比的执行。国家还将前行,龙椅也永远有人继承,这一切都让逝去的帝王廉价的与黎民百姓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有所区别的,大概就是那常人难以企及的墓室和随葬,北邙山上兴建了六年的显陵至此终于迎接了它正式的主人。奚峥带着他未尽的梦想和追求,穿过绵延在神道上的神墙、碑亭和献殿,在一座座石像的注视下、在祀儿和奚泫的陪伴下,躺进了陵台之下幽暗的地宫中,身后留给世人的仅是礼官为其拟定的谥号“怀”字,透着哀悯惋惜之意随同墓志一起被竖立起来,从而为他的一生盖棺定论。
一个鲜活的生命和丰富的故事最终就这样被几笔文字替代,徒劳地坐视自己同陵园中的尘土一般风化消散,想来难免令人悲伤,只可惜北朝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缅怀逝者,因为活人的问题还有一大堆。
六月初,溪沐正式登基为帝,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系列与南齐的正式谈判。当初在寿阳,奚峥只是与修思达成了一个初步的协议,现在没了柔然的威胁,北朝自然又想开始讨价还价。对此,南朝后来又另派来几位专门的朝臣与北朝接洽,双方就边境界限、驻军多少、合作防御等各种问题争的不可开交,几乎每天都在唇枪舌剑中度过。
而我身处后宫也没有闲着,奚峥死前废掉了郁久闾氏的后位,可他却并没有依照之前与我的私下约定改封我为皇后,我想可能是因为南齐势力的今非昔比,让他担心我成为第二个郁久闾氏。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现存嫔妃中地位最高的事实,溪沐尊我为高阳太妃,在他立定皇后之前,我仍是六宫实际上的管理人。这个身份的改变也迫使我从过去自扫门前雪的方式中走出来,开始与各宫人事打交道,好在穆鸾台似乎是得了什么嘱托,经常主动配合我,而保夫人则以年迈为由,在服完国丧后自请出宫返籍。这前后的琐事差不多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终于可以勉强应付后宫中方方面面的事情,与此同时,修思与南朝使团也结束了他们的任务,到了与洛阳告别的时刻。
我在宣光殿里,见了修思最后一面。
我没有告诉他奚峥让我自由选择去留的事情,因为我觉得修思知道后恐怕会比较为难,我俩心里都明白我留下来是对南朝最有利的帮助,既然如此,不如让他当做这是奚峥强迫的结果。
“你这次北行居功甚伟,回朝后一定会得到重用,有你在南朝、我在北朝,想来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吧。”我一边为修思煮茶一边道。几年之前我俩在此见面时,还一个是小小使臣,一个是失意宫妃,而今却成了一军统帅和无冕的国母,不得不感叹命运弄人。
“朝里有羊公在,陛下也是中兴之主,你不用太操心南朝,保重好自己便可。”修思没有接过茶盏,他拍了拍我的手,悠然笑道:“洛妃,别害怕、别孤单,我会在南朝看着你的,我们……有缘再见。”
我心中刹时弥漫起一股暖流,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南朝还有更多需要修思的地方,因此他恐怕不会成为常驻洛阳的使臣,而就算他日后会出使北朝,我出于身份上的避嫌,也不可能与他太过往来。今日一别,不知将何时再见,又或者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但我注视着那有力的覆盖着我的手掌,仍对前路充满了美好的想象。
离别之际,我再一次站在殿外台阶上目送修思,看着他走下丹壁、走过石桥,直到看着他消失在了宫墙的那一边,我才转身回返。
在我的身后,是一片两座宫殿之间的广场,一圈围着广场栽种的杜鹃开的正盛,花树繁茂、莺飞蝶舞,一派生机勃勃。这不禁让我想起六年多前的某一天,也是在这里,我满心惆怅地送走了田义宪,一回头就与那个正下朝回来的人四目相望,那个时候还是寒风凛冽的冬季,地上铺满薄雪,与此时此刻相比,就像是一个对立,又像是一个轮回。
真正是聚散无定,分和相半,世路风波宛如一梦。